欧博教育在成都的口先生

我曾在成都青羊区惠民路上开了一家书店,但这仅仅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并未打算以此挣钱。成都多阴沉的天气,一个人窝在书店里,除了一本接一本阅读小说,实在没有其他乐趣。我常常将三两本书同时打开,仿佛打开两三个通往异界的大门,它们在暗中相通,因此我时常在里面跳来跳去,精神兴奋异常。朋友们都不知道我到了成都,他们还以为我仍待在山高街的地下室里写作那些神幻故事呢。

有一天上午,门外落着细雨,书店十分冷清,我无聊赖地凝望着书架上被我读完的书,幻想它们都飞到外面的大天空里被淋湿而后黏成一团。

“来杯咖啡!”一个披着红色雨衣的人闯进来急促地说。

“我的书店从来不卖咖啡!”

“真落伍,现在哪家书店不是咖啡厅?”他嘻嘻地笑,一面脱下雨衣。

我有些不悦,想让他赶紧出去,因而冷冷地说:“您可以到对面的街上找找。”

“嘿嘿,真小气。”他又笑嘻嘻的。他说话的地方好像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伙人在卑怯地围着。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般样子。”他的声音

洪亮而正直,屋里灯更亮了。他转过身,露出十分坦然的面容,那种坦然仿佛已经知晓了一切,而又超越了一切。这正是口先生。

“小崽子,咱们山高街不好吗?干嘛要到这里来?”口先生的话如春风飘过,以至于我愣愣地定住了,完全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您是特意为我而来吗?”我激动地问。

“唉唉,孩子,你不要拿这些来污蔑我!唉,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是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到什么地方的吗?”他将雨衣扔在一捆未被放入书架的书上,一辆马车陡然生长出来。

“进来说。”

我跟着口先生登上马车。看起来只容得下四五人的车厢竟然是一所大别墅。

“我看麓湖那边的别墅挺不错的,就随便搬了一座放进来。”

“麓湖那边的别墅可是上亿的价格啊!”

“怎么来了成都还是这么不专心?!”口先生狠狠地敲了我一下。

“先生,您来成都干什么来了呢?”

“这里有我的青春时代呀。我是专门来怀旧的。当年我在望江楼……”马车突然发动了,那匹枣红马气势汹汹,毫不甘示弱地与汽车比起速度。

“当年的望江楼可是一派神异气息,我和吕四娘站在楼上,跳下去,走上来,跳下去,走上来——何止我和四娘,大家都是这样啊!”

“是不是被成都阴沉的天气逼得呢?”我故作深沉地判断。

“也许是吧。但我认为是锦江,那下面的风景可真是不一般,我是被它吸着要止不住地要往下跳的!你还年轻,这种游戏要多玩一玩。——小崽子在成都也谈恋爱了吧?”

“哪里有?”我红了脸,一半是害羞,一半是恐惧,因为刚才口先生说道“恋爱”两个字时神情就像一头野猪般凶恶。

我问口先生吕四娘现在在哪里,他略带感伤地说:

“当年的岁月实在太令人激动,简直是热火朝天!我们在望江楼同时喜欢上别人,瞬间就分开了。我们甚至不知道新朋友的名字就跟人家上了床。后来我们都认为对方太恶心,发誓永远不再来往!——可是喜欢上别人,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月亮不就是这样吗?月亮喜欢谁,谁就会成为诗人。”

“您现在还这样看吗?”

“说实话,现在我的看法虽然是没变,但我思念四娘,让那种看法见鬼去吧!即使喜欢上别人,别人也无法与四娘相比。我会永远只跟她在一起。”

“我会找到她吧?我肯定找得到她!我这么富有才干,处世手段又是这么娴熟,有什么难得倒我?四娘喜欢吃成都巷子里的牛肉刀削面——你知道吧,这是成都美食一绝,我至今都搞不明白明明不同的店铺做出来的牛肉刀削面竟然是同一种味道,这么些年了,味道还是老样子——我就一个一个店挨着找总该找得到。”

我的脸刷的一下白得像一块云,因为我突然想起焉飞的死,她说一切都改变不了了,她必须死。朦胧中我发觉我的书店爆炸了,响声震天,白色的纸片冲向阴沉的天,落到地上,一眨眼就了无踪影。成都从来没有我的书店,没有我读过的书。我眩晕之中变成了一条脱了水的鲤鱼,鳞片稀稀拉拉地剥落,越来越虚弱,欲哭无泪。

口先生十分镇定地说:“你坚持一会,我知道这是人的本性,不一会儿什么都会过去的。”

我疼痛地说:“过去?我过不去!”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你这个小人!”口先生怒道。

我的胳膊折在地板上,麓湖上亿的别墅载着我的一条胳膊,让我禁不住吐了一口血。

马车在城市中间飞驰,凡是被它撞到,或者撞到它的,立刻会化为飞灰。

“去哪里呢?”“到杜甫草堂吧。这么多不见老杜哥,估计他也想我了。”

“那你不找四娘了吗?”然而我一下子僵住了,口先生正在急急地吞吃一碗牛肉刀削面,先前的别墅边上伸出了一条幽暗无止境的巷子,巷子里停放着美团和饿了么的外卖车子,外卖员取了餐一个个骑车飞入巷子。

天晴了。悬挂在年久失修的电线上的雨珠折射着城市的街道和街道之上的日头。口先生把一块牛肉放入我的嘴里,我一口没嚼,整个咽下。我踉踉跄跄地往巷子里面走。口先生跟在后面,他轻飘飘地说:“马车还飞驰在成华大道上呢。”

我和口先生在马车里住了十天。口先生突然说他想回山高街了,虽然当时他很想来成都看一看,寻访一下故人,但是现在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必要,因为他的思乡之情愈益浓厚。

我凄哀地点点头,说:“先生,咱们一起回去吧。我也想山高街了。”

然而口先生大发雷霆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即使没有书店,成都还有许多地方等着你去体验呢。抓不住这个机会,你以后就抓不住任何机会!”

我的眼泪痛切地流出,打在马车的地板上,烙下鲜红的印痕。

“先生,我不想在成都呆了,我在这找不到任何意义。”

口先生背过脸去,嘴里一个劲儿地默念着什么。

哭了大概十五分钟,我略略冷静,然而内心却产生了某种奇异的空缺感,我隐隐地认为这种空缺感会在我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里咬啮我的心神。我的脊背上仿佛起了几条闪电,一些轻飘飘的物质从我的脑门飞出去,飞到马车外面了。“先生,要不您留下来,再找找吕四娘,您不是还没找到她吗?人活着不总是要寻找一些东西的吗?”

口先生痛快地笑了,仍然没有扭过头,过了一小会儿,大概是口渴时喝完一杯水的功夫,他问:“前几天,到杜甫草堂,你有什么感受吗?”

“好像也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我当时太伤心,什么都没好好欣赏,但那些画面我全都记住了。只要记住了,我就没白来一趟。”

“说得好!”口先生转过头,勒停马车。我们一起来到地面。

他重重地跪在地上,我吃了一惊,大街人来人往,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倒也并没有注意他。他的头磕下去,一个,两个,一直不停地磕。口先生这个举动让我木呆地立着,完全不知所措。我本能地直觉到他内心里的痛苦是那么深远沉重,几乎没有可能消解下去。那些痛埋藏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逮到机会喷发出来。我甚至认为面前这个向着成都叩头的人根本就不是口先生,他是另外一个人!口先生正是在这个人的基础上进化而成的!那么,也就可以推测,口先生身上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彼此完全不同的人,从他们各自的身上都一点儿看不到口先生的影子。

口先生磕头流出艳红的血,血染到地上就汇集着向前流,越过车,越过人,钻到各样的黑暗的角落:下水道、小巷子、地下车库、车的排气孔、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缝隙……我明显看出口先生的神色愈发清朗。他说:“曾经葬在这里的人都会享用他的血液。”

我爬上一棵树,看到这座城市一派高大稠密的楼房,显得风神娟秀。我有意地在空中高喊了声:“吕四娘!”成都市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千万颗乌黑的头仰天张望。天空中出现了一头青色的牛,愤怒傲慢地跑下来,它的身躯越来越大。

口先生呵斥道:“快下来!”

我跳下来时,天空中豆大的雨珠也打在地上。口先生在我脊背上一抚,我就披了一件和他一样的青色雨衣。“先生,如果一个人能够忍着活在成都,那他岂不是能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我张开双臂,欢快地旋转身子,迎接大雨。大雨很快把口先生的血冲得了无踪影。他显出无限的欣慰而沉迷的神色,那种神色所凝聚起的深远意味一直在我心中缭绕不尽,我蓦地发现,刚才我心中那种尖锐的空缺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口先生拉着我的手,飞驰在成都的大雨中。雨有多急,我们就有多快,我们似乎完全与雨融为一体。我高喊一声:“天空!”但我的耳朵和心里听到的却是“母亲”二字。我强烈地感到接下来的一生我都将在雨中度过;我们没有丝毫的怀疑。

(.4.18.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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